由台灣遊戲團隊「赤燭」製作的恐怖遊戲《返校》,可說是這幾天最熱門的詞彙。遊戲結合台灣神怪傳說、白色恐怖歷史,甫於遊戲銷售平台Steam開賣即衝到全球第7名,甚至一度衝上前3名,許多外國人(包括中國人)都相當驚豔,也很驚訝:原來台灣有這樣的歷史!
《返校》故事背景設定於60年代的台灣,劇情主線為一場悲劇師生戀,女主角方芮欣因為不滿老師張明暉提出分手,遂向教官舉發讀書會,造成師生獲判死刑、判刑15年、或流亡海外的慘案。
有網友質疑這樣的劇情太過誇張,只是看個書而已,而且還未成年,怎會坐牢這麼久?然而回顧台灣白色恐怖的歷史,現實歷史確實存在過無數個「方芮欣」,事件甚至比《返校》更令人膽寒。
只因看個書就判死刑,這種事在25年前的台灣都還存在
據法務部統計,整個白色恐怖受害者超過14萬人,若以為蔣經國「解嚴」是台灣民主里程碑,解嚴後1991年發生的「獨台會案」,肯定會嚇傻很多人。
「只不過讀課本以外的書,竟然就成了叛國罪犯!」
當事人廖偉程回憶到,當年他本著對台灣史的濃厚興趣,與同學組織讀書會,並且赴日拜訪《台灣人四百年史》一書作者史明,期望了解更多被隱藏的歷史,怎曉得一回國就被調查局帶走了,罪名是「加入獨立台灣會,意圖叛亂」。
當時,台灣已解嚴並廢除《動員戡亂條款》,這群人卻被用《懲治叛亂條例》名義逮捕,甚至差點被求處死刑,幸好此事引發清大、交大學生罷課抗議,才保住這群人的性命。之後此事也被拍成電影《末代叛亂犯》。
然而在《返校》的年代,或許就沒那麼幸運了。在言論思想傳播被管制的那個時代,「書」被主政者視為最可能傳遞「不良」資訊的最快工具,只要被舉報坐牢、刑求、處死都是可能的選項,「寧可錯殺,不可放過」,造成無數菁英喪命獄中。
白色恐怖受難者高達40%為外省人,批評老蔣一句就關10年
不只讀一本書可能會失去15年青春,就連講錯一句話,也可能蒙受牢獄之災。22歲隨著國民黨軍隊來台、官拜少尉的書畫家歐陽劍華,就曾因為不滿軍方推行到學校愛國教育,隨口說了句「你整天在那邊說老蔣多偉大,怎麼整個大陸丟掉了呢?」,被認定思想不夠純正,獲判10年徒刑。
許多人以為白色恐怖是「外省人迫害本省人」,但其實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名單裡有高達40%是外省人,歐陽劍華是一例,日前橫掃金鐘獎的電視劇《一把青》也記下這段歷史。
當時國民黨失去中國江山,來台灣以後猶如驚弓之鳥,只要有人「舉報」某人是匪諜,必定嚴加調查,還會認定背後一定有更多「共犯」,嚴加拷打犯人,希望能得到更多名單,許多人就在拷問痛苦下供出無數無辜之人的名字,造成無數悲劇。
《一把青》中的女主角朱青便是因此入獄,而曾經貴為空軍中校大隊長的江偉成也受牽連,在自白書上押手印成了「從匪自新人員」,最終不堪受辱、不願牽連家人,選擇上吊身亡。(延伸閱讀:)
保密防諜竟成報復工具:「媽媽不是壞人,不要槍斃她!」
「舉報」原本的用意應在防範匪諜,卻也成了許多人挾怨報復的工具,《返校》女主角方芮欣因為一時衝動而造成校園慘案,而現實歷史中最令人悲痛的案例,或許就是丁窈窕、施水環的事件。
1950年代,曾有一名男子希望追求相貌清秀美麗的施水環,好友丁窈窕卻認為該名男子品行有問題、勸施水環不要接受追求,因此造成該名男子懷恨在心,舉報丁窈窕桌上有「禁書」。
同事吳麗水為了保護丁窈窕,接連燒毀檢舉信,但隨後「台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」爆發,吳麗水被捕,並在不堪刑求下指控丁窈窕參加「匪黨外圍組織之青年民主協進會」,甚至供出燒毀檢舉信一事,讓官方更加認定丁窈窕是匪諜。
丁窈窕被判刑時已經懷孕,不久後在獄中產下一女,卻無法撐到出獄那刻,在1956年就被槍決處死。臨刑前,年幼女兒還緊抱著她,大哭「媽媽不是壞人,不要槍斃她」,卻無法留住母親的性命。同樣遭牽連入獄的施水環也在同一天被處死,她們什麼事情都沒做錯,卻因為白色恐怖,在大好青春命喪牢獄…。
《返校》不是「家醜外揚」,而是台灣之光
《返校》之所以會爆紅,絕不只是因為以「白色恐怖」作為題材,其遊戲設計精細、讓人彷彿身歷其境、玩得投入,才是主因。
破關過程中最能讓玩家感到徬徨不安的是,明明在空曠的校園,卻有種隨時被人監視的感覺,而比起鬼怪來說,「抓耙子」更為可怕、讓人無法呼吸,成了前進的一大阻力。玩過遊戲以後,也不難想像白色恐怖時期人民活在何等壓力下,不敢發表自己的想法、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的那種心情。
「忘記了,還是害怕想起來?」正因為《返校》是款好遊戲,才會讓更多人注意到台灣不為人知的歷史。或許有人認為《返校》爆紅是「家醜外揚」、讓外國人看見台灣最不堪的一面,但其實有更多的聲音是稱讚,意外透過遊戲了解台灣的民俗信仰與歷史。無論在遊戲性或題材選擇上,《返校》都做出了另一種高度的台灣之光——誰說台灣做不出好遊戲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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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媽媽不是壞人,不要槍斃她!」在監獄生子,《燦爛時光》演活她絕望中的勇氣
台南女中校園一棵鬱鬱蔥蔥大樹下,深埋一名女性的秀髮。她是丁窈窕,1954年被誣指為匪諜入獄,於獄中產下女兒,遭槍決前還緊抱著孩子。丁窈窕死前一直希望能回到深愛的母校,因此難友將她剪下的長髮埋入校園一角,讓她沉睡在最美好的回憶之地。
今年蘇迪勒颱風吹倒了「丁窈窕樹」,讓無數為這故事心碎的人們再次落淚,其中也包括連續劇《燦爛時光》的演員傅小芸。事發當時她恨不得立刻趕到現場去,因為她在劇裡的角色,正好就演活了那段短暫卻堅強的人生——原來自己的角色原型參考了真實存在過的白色恐怖受難者,這件事讓她震撼不已。
伙食只有一碗冬瓜湯與米飯,在狹小牢房裡養孩子
「其實我很佩服美琴,她是為了愛情而勇敢。」氣質清新脫俗的傅小芸,笑容甜美得要讓人融化,在《燦爛時光》劇中飾演茶商閨秀林美琴。美琴與充滿正義感的許明強相戀,走上一段艱險崎嶇的人生,她因為拒絕醫生追求被懷恨誣陷,於白色恐怖時期入獄,被逮捕時已是身懷六甲的婦女。在獄中生下孩子後,她為他取名為「天明」,期望在這最黑的夜裡,點亮一盞希望之光。
在監獄裡,美琴該如何養育孩子?採訪白色恐怖受難者張常美以後,我們再次意識到美琴的堅強超乎常人。張常美在18歲因為參與學生自治會被捕入獄,剛被捕時她每天都在哭,但看見一些女老師帶著小孩被關,她才發現比自己還可憐還辛苦的女性更多,也就漸漸不會哭了。她說:「很驚奇啊,想說怎麼大肚子也關進來,小孩也關進來。」(延伸閱讀:)
房環境很糟糕,僅有3坪大的空間擠了10幾人,囚犯必須抱膝睡覺,一天規定只能上兩次廁所,伙食是一碗冬瓜湯與白飯。身體健康的人都難以忍受,何況是懷孕婦女!但媽媽們仍堅強地在牢裡養育小孩,可惜無論是丁窈窕或林美琴,都等不到和孩子離開牢房的那一天。
「我媽媽不是壞人,不要槍斃她!」光看劇本就很難受
光是劇本就讓傅小芸壓力極大,真實歷史又比劇本更殘酷,拍戲時導演鄭文堂會給他們一些「功課」,希望他們了解自己演出的人物原型,每多認識一些深埋在歷史陰影裡的苦難淚水,他們就多受到一次衝擊。
已經84歲的張常美,還是能清晰憶起丁窈窕被槍決的那一夜。「丁窈窕,特別接見!」當獄卒的喊聲傳來,所有女囚都很訝異,還未被定罪的人怎麼會有特別接見?丁窈窕抱著女兒出去,不到兩三分鐘,大家就聽到小女孩的哭聲響徹牢房——「我媽媽不是壞人,不要槍斃她!」她的媽媽被槍決了。
當時有小孩的女囚會關在一起,孩子們都很乖巧,不吵不鬧,但在丁窈窕被槍決後,小女孩的哭聲怎樣都停不下來。張常美阿姨的語氣很心疼:「我們每一個人都輪流抱她小孩,都一直哭啊,一定很害怕啊,媽媽被槍斃了。」
在黑暗中,我不會把你放開…
鄭文堂導演在《燦爛時光》記下白色恐怖這段台灣最黑暗的歷史,但他刻意模糊了一些殘酷,例如張常美展示丈夫的白色恐怖畫作顯示,過往刑求會拔指甲、在傷口淋糖水給螞蟻咬、用粗麻繩將女性私處摩擦到流血,而《燦爛時光》只有提到灌水。林美琴的人物原型雖是丁窈窕,他也沒有在劇裡槍決美琴,而是讓她在監獄過世。
「這刑求已經是皮毛了,但不能再苦,不然大家看了都真實到爬不起來了。」鄭文堂的目的是讓大家記得屬於台灣人的過往,不是要嚇跑人,更不是要挑起仇恨,因此他選擇溫柔地為故事罩上一層薄霧,若觀眾想要多了解一點,自然會伸手去把霧撥開,看見更悲痛的真實。
即便在這個民主的時代,「白色恐怖」四字還是台灣最敏感的傷口,經歷過的人或許不願多說,沒經歷過的則難以想像,鄭文堂導演在《燦爛時光》一劇大膽以白色恐怖為背景,並不是為了挑起仇恨,而是身為創作者的使命感讓他不得不去拍台灣人的故事。
「在黑暗中,我不會把你放開。」《燦爛時光》一劇展現人們在苦難中的勇氣與堅強,夜很黑,但他們始終不放棄希望,因為夜最黑的時候,就是天快亮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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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真的民主了嗎?只因為擁有一本書,那年他在睡夢中被調查局逮捕
任誰也想像不到,2016年看似民主的台灣,還有人會因為持有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文獻,被憲兵隊闖入家中。在距今20多年前,剛解嚴的那個年代,也曾有人以為可以自由說話了,卻因為擁有一本書,被說是叛亂犯、差點被判死刑……
「你不知道在那裡會發生什麼事,通常你一出來,筆錄一做完,你的罪就定了。」憶起那年廖偉程被抓到調查局的情景,他的妻子王時思依然害怕無比。
只不過是讀了本教科書以外的歷史書籍,就犯了死罪,這國家真的有可能民主嗎?那是他們當時共同的疑問。那時台灣才剛解嚴,人民以為終於可以自由說話了,「叛亂罪」這沉重的鐵牢,卻又讓人民憶起那個稍微講錯一句話就會「被消失」的年代。
如果因為害怕而退縮,就永遠不可能自由說話,於是學生們拒絕沉默,走上街頭聲援廖偉程,他們在恐懼中展現的堅定,都被記錄在電影裡。
了解台灣歷史,是死罪
「調查局竟然闖入我唸了四年的大學,進入宿舍逮捕一位唸歷史系的學長,要是沒人出來,他們可能早就被槍斃了……喝咖啡聊是非,聊一聊就要被帶走,是有這麼嚴重?」——《末代叛亂犯》導演廖偉程
90年代的台灣,一位20餘歲的清大歷史所學生廖偉程,本著對台灣史濃厚的興趣,與同學成立讀書會,一同鑽研戒嚴時期被管制、被封殺的台灣歷史。為了學術研究,赴日拜訪當時正流亡海外的史明,禁書《台灣人四百年史》一書作者,怎知回國後,就被調查局帶走了。
那時解嚴已滿4年,動員戡亂條款也被廢除,人民即將有權直選總統,台灣人以為要民主了,卻沒料到高喊「台灣獨立」竟是最高可求處死刑的叛亂罪。被帶去調查局的還包括文史工作者陳正然、社運人士王秀惠、傳教士Masao及安正光,他們被控受到「偏激台獨份子」史明指使加入獨立台灣會、意圖叛亂,這就是台灣最後一起「叛亂案」,獨台會案。
「一個20幾歲的年輕人竟踩我下體,還邊打邊笑…」
「只不過讀課本以外的書,竟然就成了叛國罪犯!」過了數十年,年輕導演廖建華得知這段歷史時,依然震撼不已,更不用說親身經歷那些事件的學生們了。
為了保護同學的性命,也為了捍衛自己說話的權利,那一年清大、交大的學生開始自主罷課,在街頭、校園大草坪上民主課程,要求釋放他們——只是那時的社會運動,比起熱血與激昂,更多的情緒是恐懼。
時為清大社人所學生陳俊麟學生想起當時,大家白天義憤填膺大喊政治迫害,晚上卻不敢單獨回宿舍休息,只敢在研究室聚在一起過夜,深怕自己也會無緣無故的被調查局抓走。
在抗爭的過程中,儘管獲得社會各界的支持,但是無情政權卻仍然對手無寸鐵的百姓施暴。在一場中正紀念堂的靜坐抗爭中,警方五度強制驅趕群眾,時為台大經濟系教授陳師孟,被5個警察推坐警備車的階梯上圍毆,他至今依然憤怒:「一個20幾歲的年輕人竟踩我下體,我都可以當他爸爸了,他還邊打邊笑!」
台灣,真的民主了嗎?
最後在社會輿論壓力下,立法院火速在案發九天之後三讀通過廢除《懲治叛亂條例》,廖偉程、陳正然等人獲得交保釋放,刑法一百條也終於在1992年5月15日三讀通過修正案,將陰謀叛亂罪處罰刪去。
台灣或許不會再有叛亂犯了,但社會真的已經民主了嗎?今日我們能自由讀書、自由說話,是前人流血累積來的成果,但民主果實並非理所當然,或許稍有妥協,又會倒退回那段最黑暗的日子…